《新世界觀》札記

作者:楊無銳              劉成達  摘錄

關於笛卡爾世界觀,杜拉克著重剖析如下三點:一、心物二元論。二、機械因果論。三、對實證和測量的追求。他認為,如果人們能用某種新的形而上學描述新世界觀,那種形而上學應該保留三,擴充二,拋棄一。

心物二元論是笛卡爾形而上學對世界的基本區分。世界被一分為二,心靈負責認知,物質世界則等待被認知。這種區分的底層預設是:心靈的運作不依賴物質,心靈的認識工作也不會影響物質。物質世界遵循嚴格的因果律,每一個物質元素都能在因果鏈上找到確切的位置。一旦確定了物質元素在因果鏈上的位置,人就認識了它們。把這些元素疊加到一起,就有了整體。心靈對物質的認識,主要就是測量、追蹤因果鏈的每一環節,拆解、分析整體的各個部分。這種認識方式,實際上是把物質世界視為一架嚴密的機械裝置。這樣一架機械裝置,唯一的鐵律是因果律;人們認識它的唯一方法,是測量、分析。杜拉克承認,正是笛卡爾世界觀極大促進了近代科學、技術的發展。杜拉克也擔心,笛卡爾世界觀會對更廣闊的人類生活構成誤導,因為它對世界的基本隱喻是機械裝置。人們總是傾向於擴大隱喻的適用範圍 人們可能像認識機械裝置那樣認識物質宇宙,也可能像組織機械裝置那樣組織人類社會。前一種方式或許可以認識部分宇宙,後一種方式卻可能毀滅全部人類文明。

心物二元論的最大謬誤,是假定認識行為不會改變認識對象,「主觀」不會改變「客觀」,世界自顧自地運行,等待心靈的測量、分析。杜拉克說,量子力學和相對論已經徹底否定了這個假定。人的任何觀察行為,都會影響到觀察現象。這就意味著,心靈和物質不是靜態的割裂,而是無往而不在互動之中。世界之所以是目前的樣子,不只是物質元素在因果律中隨機碰撞的結果。世界的豐盈秩序,源於心靈的多元目的的推動、組織,就連物質元素之間的所謂隨機碰撞,背後也受到這種推動和組織。杜拉克建議讀者擴大對「心靈」、「目的」的理解。量子物理學家已經開始談論原子粒子的「個性」(characteristics)。這就意味著,在距離人類心靈最遠的地方,在粒子的內部也存在有目的的秩序。這是已經被科學揭示的事實。笛卡爾世界觀卻無法容納更無法理解這個事實,在機械世界的隱喻裡,目的、多元目的是災難性的。同樣地,在實際上是由多元目的推動、組織的世界裡,機械世界的隱喻也是災難性的。它不僅不能準確地描述世界,還導致人們誤解自己與世界的關係。

世界的多元秩序是由多元的目的推動、組織的。萬物有靈,從粒子到人,每一種有目的的秩序都是對世界的新穎重組。特殊的目的發起特殊的過程,把特殊的元素吸納到過程之中。每一個局部元素,都得置於整體過程之中,才能被理解。同一元素,參與到不同的過程之中,或在不同過程之中接受觀察,會呈現出不同的意義。局部元素的疊加,無法得到整體。整體不是局部之和,因為整體不是物質的累積,而是新秩序的湧現。因此,如果不能識別整體和過程,那麼對局部的測量、分析也將喪失意義。這就是杜拉克向讀者推薦的新世界觀:注重目的,注重過程,注重整體。

這個世界觀的基本隱喻,不是嚴密的機械,而是有機的生命。生命不會掙脫因果律的約束,但生命會詮釋出與笛卡爾因果律有別的另一種因果律。手指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符合因果律,但讓手指動起來的,是人的目的。測量、分析當然有助於描述手指的運動,但若無視生命的目的和過程,測量和分析得到的只是無意義的數據。首先識別目的、整體、過程,然後才能理解秩序和規律,進而理解在秩序、規律中生動和有意義的局部和元素,這是新世界觀推薦的思維方式。在笛卡爾世界觀裡,測量、分析是認識世界的唯一憑據。在新世界觀裡,比測量、分析更加性命攸關的,是感知(perception),是默觀(contemplation)。人們不可能只靠測量、分析去識別目的、整體、過程和秩序,對目的的理解,對整體、過程和秩序的識別,必須藉助感知和默觀達成。和測量、分析一樣,感知、默觀本是人們生而具備的認知能力。笛卡爾世界觀傾向於推崇前者,貶抑後者。被笛卡爾世界觀塑造的心靈,甚至情願從自己身上割除感知、默觀的能力。

杜拉克並非要把一種目的論世界觀強加給世界。長久以來,人們眼中的宇宙,其實是笛卡爾世界觀描述的宇宙。藉助現代科學,被笛卡爾世界觀遮蔽的那部分宇宙逐漸呈現出來。機械隱喻是對宇宙的局部抽象,也是對宇宙的整體歪曲。杜拉克說,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「目的論宇宙」(the purposeful universe)之中。機械隱喻不僅與事實不符,還可能讓人錯誤地理解宇宙中的生活和行動。在機械隱喻裡,理解線性的因果律是唯一的認知使命。在目的論宇宙裡,人們必須更嚴肅地對待目的對秩序和結果的影響和責任。因此,杜拉克建議,把新世界觀視為「目的論」世界觀。

……

76-77

杜拉克則提醒讀者,問題或許不在判斷孰真孰偽 ,而在識別變化。

〈新世界觀〉要討論的,不是世界觀的真偽,而是世界觀的變化。在引言的結尾,杜拉克給出了他對「世界觀」的定義。讀者往往首先注意這句話:

世界觀首先是一種經驗,也是藝術感知、哲學分析和技術詞彙的基礎。

其實,前面一句話同樣重要:

我們尚未對新的世界觀命名,也缺乏工具、方法、詞彙。

兩句話合在一起,使我們知道,世界觀既是一種經驗,也是對經驗的表達,用與經驗匹配的工具、方法、詞彙為之命名。

〈新世界觀〉全文,杜拉克想要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持續了三百年的思想故事:

˙ 人們對世界的經驗已經發生改變。

˙ 既然改變已經發生,人們應該識別改變、表達改變。

˙ 阻擋人們識別改變的,是舊式的經驗表達。

˙ 所以,新世界觀已經到來,因為人們的經驗已經改變;新世界觀尚未到來,因為人們尚未找到識別改變和表達改變的工具、方法、詞彙。

……

79-83

杜拉克從「整體論」推進到「目的論」。整體不是部分的總和,整體總是大於部分的總和。這種「大於」,是不可測量和分析的「大於」,唯有藉助「目的論」方能得到理解。

杜拉克沒有給出自己的「目的論」哲學,而是搜集來自各學科的引文,藉此表達「目的論」想要指陳的事情。他引用生物學家辛諾特的話:

生命是組織有序的物質。

生命不是局部物質的疊加,而是以某種秩序把物質組織起來。生命的材料是物質,但生命的本質則是秩序。一個鮮活的生命體內,每個部件都領會並參與到整體的秩序之中,這就是整體「大於」部分之處。

……

人們能夠經驗到「目的論宇宙」。因為這種「目的論」不是形而上的(metaphysical),而是形而下的(physical)。而杜拉克關注的「目的」,則是活生生的經驗。人們可以從原子、病毒、個人、組織之中發現無處不在的「有目的的秩序」。所謂宇宙,不是物質的堆積,而是無數「有目的的秩序」實現的舞臺。這些「有目的的秩序」並非來自某個超驗的靜態的指令,而是由目的驅動的動態過程。所謂大於部分的「整體」,正是由目的驅動的動態過程。當人們在真實世界中經驗到成長、變化、發展,經驗到衰敗、墮落、死亡,人們就在活生生經驗著「目的論宇宙」。

……

〈新世界觀〉前幾小節,杜拉克都在同時談論兩種「世界觀」:一是對世界的經驗,一是對經驗的表達。到了第四小節,杜拉克專注於經驗的表達,也就是「新哲學」。

杜拉克再次回顧了各種現代學科,從哲學到社會科學,再到管理學、醫學。他的判斷是,各學科都發展出各自的術語,用以表達「整體」、「結構」、「目的」、「過程」等新的世界經驗。可是,學科的割裂導致語言的混亂和割裂。人們本來生活在統一的宇宙中,語言的混亂卻徹底抹殺了宇宙的統一性。各學科的專家們沉溺於玩弄行話,讓大眾無所適從。而當人們試圖超出學科壁壘表達某種統一的經驗、感受,唯一可以使用的,仍是笛卡爾語彙。

「世界觀」首先是一種經驗,經驗亟需得到恰當的表達。表達,需要工具;提供表達工具,本該是智識菁英的責任。杜拉克觀察,現代的專家不願承擔責任,如果專家們不願對語言負責,甚至濫用語言,那麼大眾的反智情緒也就可以理解了。大眾反感的不是知識,而是知識的逃避責任、混亂、割裂。

杜拉克的結論是:這是一個「哲學過渡時期」。人們早已走進新經驗,卻遲遲走不出舊哲學。唯有了解舊哲學的來龍去脈,人們才能大致預測新哲學的目的、邊界、構成。

〈新世界觀〉的最後,藉助審查笛卡爾式舊哲學,杜拉克提出了新哲學的「是」與「不是」。他告訴讀者,本文所寫,並非「新世界觀」的正確答案,而是重新設定「新世界觀」的基本問題。作為哲學的「新世界觀」必須能夠服務於作為經驗的「新世界觀」,它必須為人們提供一套工具、詞彙、方法,以便識別目的、整體、過程、範式。這繼而意味著,「新世界觀」不能只是哲學空談,它必須是一種有用的方法論,引導人們在動態的「目的論宇宙」裡觀察、判斷、行動、協調、創新,在延續與變革的張力中管理未來。

 

摘錄自 楊無銳著,《杜拉克札記:八篇文章研習錄》(台北:博雅出版股份有限公司,2023年),頁70-8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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