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楊無銳 劉成達 摘錄
杜拉克寫過兩篇題為〈新世界觀〉的文字。第一篇出版於1957 年,是《明日的地標》的卷首,第二篇出版於1989 年,是《新現實》(The New Realities)的結語。1957 年,杜拉克提醒讀者,為了迎接工業社會的挑戰,必須追溯並且更新世界觀。1989 年,杜拉克提醒讀者,有些變化已經實實在在地發生,成為「新現實」。為了識別這些「新現實」,理解它們的意義,人們還是需要世界觀的追溯、更新。
兩篇〈新世界觀〉,是杜拉克最有哲學味道的文字。但杜拉克反覆提到,他寫這些文字,不是出於哲學抱負,更不是要與哲學系的教授們競爭。他的志趣,是寫出「供決策者和有志成為決策者的人閱讀的書」(《 新現實》再版前言,2003 年)。投身實踐的人,往往會對哲學抱有兩種誤解:其一,認為哲學毫無用處;其二,認為哲學太有用,它先於實踐,並且足以指導實踐。杜拉克提醒讀者,「理論不會比實務先發生」。哲學體系很少開創全新的現實。哲學家的工作,只是把已經發生的現實轉化成「規則」、「體系」,使之可以傳授(《 新現實》再版前言)。這恰恰是哲學的用處所在,它可以幫助實踐者清晰地識別正在發生的現實。與此同時,這也是哲學的危險所在。如果現實已經改變,人們卻依據舊有的「規則」、「體系」描述它、理解它,繼而做出決策,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。杜拉克的兩篇〈新世界觀〉正是意在提醒讀者留神:笛卡爾式世界觀或許導致人們對現實的誤解。〈新世界觀〉是極具雄心的標題,因為這意味著要與笛卡爾、康德分道揚鑣。但必須再次強調,這不是出於哲學雄心,而是出於現實關切。在 1995 年(《 明日地標》再版序)和2003 年(《 新現實》再版前言)的兩篇引言裡,杜拉克都提到,真正的新哲學,還要等待笛卡爾、康德那樣的天才出現。偉大的哲學總是滯後出現的。不過,哲學可以等待,現實和實踐不能等待,實踐者需要關於世界和行動的診斷報告― 哪怕是不成熟的診斷報告。這就是杜拉克對自己哲學工作的定位。
第一篇〈新世界觀〉的讀者已經知道,杜拉克用「笛卡爾世界觀」標記過去三百年來西方文明的主要思維方式。笛卡爾世界觀對世界的基本隱喻,是機械。為了認識世界,它推崇的主要認知工具,是測量、分析、概念、因果律。杜拉克認為,新世界觀仍然需要測量、分析、概念,仍然尊重因果律,但必須引入新的認知能力,那就是感知、默觀。因為,在新世界觀裡,世界的基本隱喻已經從機械變成有機體。測量、分析、概念、因果律足以應對機械,但唯有藉助感知、默觀,人們才能在有機體的整體過程中識別意義和趨勢。
第二篇〈新世界觀〉沿續了第一篇的思路,所以它的主標題是「從分析到感知」。1957 年,為了描述新世界觀,杜拉克借用了生物學、心理學、量子物理之類的新知識,但他沒有對當時正在悄然興起的資訊革命多著筆墨。到了1989 年,他正式把資訊技術和生物化學視為新世界觀的基本隱喻。
人們永遠藉助隱喻觀察世界、理解世界、投身世界。藉助機械式宇宙的隱喻,過去三百年來,現代世界的景觀愈來愈機械化,蒸汽機、石油、核裂變,是機械式宇宙的典型景觀。杜拉克斷言,1946 年問世的電腦,將成為全新的宇宙隱喻,將帶來全新的世界景觀。
……
頁126-130
…因為,資訊技術的基本邏輯,是去中心化。
…資訊的組織原則,與機械的組織原則完全不同― 後者天然有利於極權,前者則不是。杜拉克的真正洞見,是把資訊視為全新的組織原則。新原則的基本信念是:功能先於規模,多元優於一元,感知引導分析。
機械式的宇宙裡,一元的秩序、龐大的規模總是備受崇拜。人們照著這個原則建造機器,也照著這個原則組織政府。中央集權乃至極權主義正是這種崇拜的合乎邏輯的結果,有些人視這結果為成就,另一些人則視之為災難。資訊的邏輯則與之相反,它天然地具有去中心的傾向。資訊是一種與機械異質的複雜系統,它會在去中心的混沌中湧現出自發、多元的秩序中心。這種自發的、多元的秩序並不追求大,自發的秩序總能發現適當因此有效的規模。因此,杜拉克把資訊技術和生物學聯繫到一起,把它們視為新世界觀的基本隱喻。生物世界裡,生態的多元和功能的適當才是性命攸關之事。
機械式的宇宙裡,機器內部的任一構件都可以透過對一元秩序的分析獲悉自己的任務。在以生物和資訊為象徵的有機宇宙裡,每個生命體都在特定的生態位置發揮功能,但他不可能僅僅通過對最高指令的分析獲知自己應該發揮什麼功能,功能總是與對意義的感知息息相關。依據笛卡爾世界觀,人們可以憑藉分析、概念理解一切;依據新世界觀,如果不能感知意義,人們將無法理解自身。…任何資訊都可以用分析的方式存儲在案,但任何孤立的資訊都毫無意義。資訊,唯有在某個整體之中,才發揮意義,並為更宏大的整體意義做出貢獻。整體不是局部的疊加,相反地,不能識別整體,就不可能理解局部。識別整體的有效方式,不是分析,只能是感知。
在笛卡爾世界觀流行的時代,受笛卡爾世界觀影響的人們大多不信任感知,甚至排斥感知。這就好像在分析一架機器的時候,人們不會討論零件的感知,更不能容忍零件出現感知。一個生態的而非機械的宇宙裡,人們必須重視感知,學習如何應用感知,把感知納入工作和組織原則。理由很簡單:一個生態系統裡,每個個體都有自己的生態位置,在特定的生態位置上,每個個體都必須成為秩序的組織者,都是多元秩序的一元,自發秩序的中心。他不再只是秩序的執行者,他有責任成為秩序的渴望者、創造者。如果放棄了感知,他不可能理解任何秩序,更不可能對自己在生態位置上的責任做出識別、判斷,更不要說承擔。機械式宇宙裡,零件不會有、也不需要感知與判斷;生態宇宙裡,放棄感知與判斷的人,將重新退化成零件。
基於對「從分析到感知」這個新現實的感知,本文末尾,杜拉克寫到一個欣慰和一個期待。欣慰的是,到了20 世紀末,教育者愈來愈注重感知。這正是「博雅技藝課程」的機會所在。他的期待是,這個感知變得無比重要的時代,特別需要在哲學上為感知正名。正是由於康德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(Critique of Pure Reason),人們得以理解理性知識的功能,現在,人們亟需擴大對知識的理解。要在這個已經發生的新世界裡進行知識探索,必須首先恢復感知的名譽。1989 年的杜拉克,又回到了1957 年的主題:驅逐感知的世界裡,容不下自由、責任、愛、尊嚴,以及同情悲憫(《 明日的地標》裡,〈新世界觀〉和〈現今人類的處境〉共同表達了這個關切)。
前後相隔30 年的兩篇〈新世界觀〉,主旨未變,但重心和脈絡略有不同。
1957 年的那篇〈新世界觀〉,杜拉克的論述脈絡是這樣的:
作為經驗的世界觀已經改變了,作為經驗之表達的世界觀必須做出相應的改變。形而上學是對經驗的提煉和表達,反之,形而上學也會影響人們對經驗的識別、篩選、排序、解釋。當人們用陳舊的形而上學對全新的經驗進行識別、篩選、排序、解釋,就會發生錯位,這種錯位可能造成自我認知和行動的危機。因此,杜拉克呼籲,對主宰現代心靈三百年的笛卡爾式形而上學做出反思和修正。
1989 年的〈新世界觀〉,杜拉克的論述主線從形而上學轉向了技術。技術是人的造物,卻又實實在在地改變著宇宙景觀以及人們的生活空間、工作方式。技術與形而上學恰恰構成兩極。形而上學涉及對世界的判斷、理解、選擇,技術則只是工具。大多時候,人們也只把技術視為按照既有世界觀改造世界的工具。直到某個時刻,人們猛然發現,技術帶來的改變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。不只是人發明、使用技術,技術改造的世界也會成為人類生存的給定條件。在全新的給定條件裡,人們會獲得全新的經驗,並且終於意識到必須用全新的方式理解世界、工作和生活。
在〈一個社會生態學家的省思〉裡,杜拉克提到他觀察社會生態的方法:
我很快就理解,「工作」是形塑與營造社會、社會秩序與社區的一個核心因素。其實,我看得愈來愈清楚,社會是處在兩極的張力中,一極是偉大的理念(特別是偉大的宗教理念),另一極是人們如何工作。因此,對我來說,與技術有關的,是人們如何工作,而不是工具本身。
兩篇〈新世界觀〉恰好體現了杜拉克的「兩極」方法。第一篇〈新世界觀〉關心偉大理念對人類生活的影響,第二篇〈新世界觀〉關心技術對人類生活的影響。當然,杜拉克從來不是就形而上學談論形而上學,或就技術談論技術。他感興趣的,是形而上學與技術對人們生活、工作、自我認知的影響。所謂「新世界觀」,就是對變化、影響的識別、表達。
1957 年的〈新世界觀〉裡,杜拉克已經向讀者剖析了笛卡爾式世界觀(形而上學級別的世界觀)如何無法容納目的論、感知(perception)、默觀(contemplation)。
1989 年的〈新世界觀〉裡,杜拉克則分析了技術對生活的形塑力量,從而讓讀者意識到,為了因應世界的改變,必須恢復目的論、感知、默觀的尊嚴。
摘錄自 楊無銳著,《杜拉克札記:八篇文章研習錄》(台北:博雅出版股份有限公司,2023年),頁123-130